动物只要不患病,便是幸福快乐了。人呢,本来也应该这样,但在现代世界上却并非如此,至少有许许多多人是不幸福的。如果你自己不幸福,你或许就会承认,自己在这一方面并不是个例外。如果你是幸福的,那么请自问一下,你的朋友中又有几个是幸福的?
在你对自己的朋友做了回顾以后,你可以教自己学习观察人的情绪的艺术;使自己更善于感受在日常生活中遇到的人们的各种情绪。
布莱克说:
我见过的一张张脸上
显出斑斑懦弱,点点哀怨
尽管不幸的形式有各种各样,但是你不难发现处处都会遇到它。现在我们假定你在最典型、最摩登的大都市纽约城里。上班时间你站在一条繁忙的大街上,或是周末站在通衢大道上,或是晚上去出席一场舞会;你把自我从心灵里完全排除,让周围陌生人的个性一一进入你的眼底。你会发现,这些不同的群体都有各自的烦恼。在赶着上班的人流里,你会看到焦虑不安,精神过度集中,消化不良,那种除了生存斗争对一切缺乏兴趣的态度,游戏娱乐兴致殆尽,以及对人类同伴的冷漠无情。
这种不幸的根源,部分在于社会制度,部分在于个人的心理——当然,后者在很大程度上就是社会制度的产物。为促进人的幸福而在社会制度方面需要进行的改革,我以前已有著述。
一个男人或女人,在此时此地,在这社会中,怎么获得个人幸福呢?
我认为,这种不幸在很大程度上是由对世界的错误看法,错误的伦理观,错误的生活习惯所引起,结果导致了对那些可能获得的事物的天然热情和追求欲望的丧失,而这些事物,正是人和动物的一切幸福、快乐最终有赖于它们的。这些事物的获得本在个人的能力范围之内;我因而提出这样一些转变方法,只要我们有一般的好运道,便能通过这些转变得到幸福。
我生来并不幸福。我小时候,最喜欢听的圣歌是:“对尘世觉得厌倦,我肩头重负罪孽。”我五岁时,曾这么想过,要是我活到七十岁,那我到现在才忍受了我全部生命的十四分之一,我觉得在我面前的漫长的厌烦、无聊生涯简直难以忍受。到了青春期,我痛恨生活;一直在自杀的道路上徘徊,而我之所以终于没有自尽,只是因为想多学些数学。
现在,相反的,我热爱生活;几乎可以这么说,随着岁月一年一年的流逝,我对生活更加热爱了。这一方面是由于我发现了什么是我最想得到的东西,而且逐渐得到了其中的一大部分。一方面是因为我成功地摒弃了某些原先向往的目标——例如关于各种事物的确切的知识获得——因为实际上不可能得到它们。
但在很大程度上则是由于消除了对自我的过分关注。
像别的受过清教徒教育的人一样,我也有过这么一种习惯,反省自己的罪过、愚行和缺点。我在自己眼中——无疑自以为是公正的——是一个可怜的怪人。后来,渐渐地,我学会了对自己及自己的不足之处不加关心,我把自己的注意日益集中到外部事物上去:如世界大事,各种学科的知识,我所喜爱的人等。
对那些自我专注过于严重,用其他方法治疗均无效果的人来说,通向幸福的惟一道路是对客观知识的追求。
自我专注有多种形式。其中最普通的有罪人、自恋者和夸大狂三种。
骂人是邪恶的;饮酒是邪恶的;做生意的精明是邪恶的;而首先,性是邪恶的。当然,他并没有禁止自己去享受这些快乐,但是这一切在他思想中都受到了毒化,他感到自己由此而堕落了。他全副身心去追求的一种快乐,是受到母亲的亲切抚爱,他在儿童时代的这一经历至今依然记得。这种快乐如今再也享受不到了,他便觉得一切都无所谓;既然他总是要犯罪的,干脆深陷到罪恶中去吧。
自恋,在某种意义上,正是习惯的犯罪意识的反面;它包括对自我的羡慕和希望被人羡慕的习惯。当然,某种程度的自恋是正常的,也不必为之哀叹;只是在发展过头时,才成了一种邪恶。
有许多女人,尤其是富裕阶层的女人,她们身上爱的感受能力已经完全干涸了,取而代之的是这么一种强烈的愿望,即所有的男人都应该爱她们。当这种女人确信某一个男人爱她时,她便觉得他对自己不再有用了。男人方面也有这种情况,不过为数要少一些;典型的一个例子便是《危险的私通》中的主角。
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那些小说家身上,他们的小说总是把自己作为理想的英雄。任何劳动的真正的成功有赖于对这一劳动的对象的真正兴趣。那些成功的政治家们的最终悲剧就在于,他们原先对社区活动和主张措施等的兴趣,逐渐为自恋情绪所替代。
一个只对自己感兴趣的人是不值得称赞的,人们不会这样去看待他。
夸大狂与自恋者的区别在于,前者希望自己有权势威严而不是可爱媚人,企求为人所畏惧而不是为其所爱。许多疯子和历史上的多数伟人均属这一类型。
权欲同虚荣心一样,是正常人性中的一个重要部分,因此是可以被接受的;只有在它极度膨胀,或是与不真实的现实感连在一起时,才变得令人可叹。这时候,它就会使一个人不幸福,或是显得愚笨,甚至两者兼而有之。
很显然,不幸福的心理原因有多种多样。但是它们都有某些共同点。典型的不幸福的人,由于在青年时期被剥夺了某些正常的满足,于是就把这种满足看得比其他方面的满足更重要,一生只朝着这一方面孜孜追求,他仅仅对成功、而不是对那些与此相关的活动,给予更多的、不恰当的重视。
今天,另外一种现象发展得很普通——一个人可能觉得自己彻底失败了,于是他不寻求任何形式的满足,只求消遣娱乐、湮没无闻。他便成了“快活”的爱好者。这即是说,他减少了自己的活力以使生活容易忍受。例如,酗酒就是一种暂时的自杀,它所带来的快乐只是消极的,不过是不幸的短暂中止而已。
自恋者和夸大狂相信幸福是能够得到的,尽管他们可能采取错误的手段提取它,但是寻求精神麻醉的人,无论以哪种方式,他已失去了希望,只求湮没无闻。在这种情况下,要说服他的第一点是,幸福是值得去争取的。不幸的人,同失眠的人一样,总是对此表示自豪。或许这种自豪同丢了尾巴的狐狸的态度一样。如果是这样,治疗的方法是向他们指出,怎样去长出一条新的尾巴来。
我想,很少有人在看到了通向幸福的道路后,再去存心选择不幸之路的。我不否认这类人的存在,但是肯定为数不多,不会形成气候。因此我假定,读者诸君是宁愿幸福而不愿不幸福的。我是否能帮助他实现这一愿望,我不能肯定,但至少我的努力是不会有害处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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>>本文节选自:《罗素谈人的理性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