通常情况下,我们之所以会感觉到沮丧,是出于某些特定原因的。但有一些瞬间,我们似乎会毫无来由的、突然觉得很沮丧。排除掉抑郁症等影响,到底是什么让我们会突然感受到沮丧呢?
细细想来,我们之所以会感到沮丧,或是因为找不到自己真正的价值所在:“从毕业开始就在大公司工作,到现在也不过是一颗高级螺丝钉……剥离掉那些加持的部分后,我并没有剩下来多少可以作为立命之本的东西。”
或是觉得自己还未来得及设想与施展抱负,却已经老去:“明明还幻想山川湖海,却已经囿于房贷、车贷和小孩。”或是觉得自己无论怎么努力,也总是困在一堆难事中周旋,“不要叹气,因为更难的事情还在后面呢。”
这些不明确的、复杂的感情,可以归为时下年轻人所认定的“丧”。
什么是时下年轻人所普遍认定的“丧”?
经过对粉丝们以及身边小伙伴们的一系列访谈,我们大致能够总结出“丧”这种情感中所包含的复杂又微妙的内涵:
· 判断自己很大概率无法得到理想中的“美好生活”。
· 感到自身努力的渺小和无意义,因而无法对美好的未来怀抱预期。
· 这种“无法得到”并不全是自己的错,甚至很大程度上不在自己的控制中,因此隐隐怀有“不公平”的微妙感受——这种隐藏的愤怒并不指向某个特定的人,不如说是指向给自身造成巨大压力的整个世界。
· 丧并非是“全无欲望”。恰恰相反,丧是因为还有所欲得到的事物、却没有途径可得。对自身当下所拥有的感到满足的人,并不会“丧”。
· 丧也是一种自我保护。因为已经预先为“自身”和“外界世界将给予自身的反馈”做出了负面的预判,把努力的过程表现得颓废且漫不经心,就能够在真正面对负面的结果时,用面无表情掩盖内心的难过——人生本来就是如此啊,我早就知道了不是么?
在某种程度上,丧是一种价值与行动失调后产生的心理状态。在价值上,对于生活在这样的世界上、对于自己每天在其中的行动,都感到并没有什么意义。单行动上,却无法停下日常的努力,“该干嘛还得干嘛”,否则可能连现有的生活都无法维持。
可以看出,处于“丧”的状态里的人,既是行动者也是旁观者。自己一方面主动选择作为自身的旁观者,看着作为“被动的行动者”的自己,并怜悯甚至嘲笑这个行动者的毫无希望。
既然“丧”在某种程度上是一个自己的选择,那么为什么现在越来越多的人都选择了“丧”?这种“丧”与我们的时代之间又有什么样的关系呢?
这个时代如何带来更多的“丧”?
1. 自我的丧失
“丧”并不是一个现在才出现的问题。哲学家查尔斯泰勒早在2001年,就曾在《自我的根源》一书中提出,现代人的最典型的道德困境是意义感的丧失,或者觉得生活没有意义,缺少方向感,没有确定性。
现代人已经有意识面对“我是谁”、“我为何如此”、“我应当如何”等一系列关于自我身份感的问题,却很难获得这些问题的答案。
我们可能意识不到,它首先和“神”的失落有关。在过去,人们感到自己的生命与某些更“高大”的精神相连,这种相连带来的是人在命运面前的谦卑感,以及自身有所依靠的联结感——无论这种更“高大”的精神是爱国的、革命的、宗教的、还是道德的。即便是我们的上一代,他们也曾经从“为建设祖国做贡献”中找到生命意义的依托。
而当下的社会中,一切更“高大”的精神都显得落伍、陌生。大学教育走向职业化,我们整个教育过程中对于“自我、价值、幸福”的引导是缺失的;理想之爱的幻灭,生活陷入日常和世俗;道德变成一个遥远的词语,甚至让人不敢谈论;物质主义横行,幸福与物质划上了强绑定。这一切在加强着我们的空虚,让当下的生活变得艰难,让青年人苦闷不已。
此时,我们似乎只能从自身的意志中寻求“我是谁”的答案。但悲剧的是,我们自身的意志,某种程度上也是不存在的。我们看似享有为自身做选择的自由,实质上,仍然生活在“无可逃避的框架”之中。每个社会、文化,都有一套解释价值的框架,他们各不相同,但每个人都无法生存在框架之外。框架限定着哪些事物的价值是更优的。
在一个价值多元,相对均衡的框架中,人们自由选择的空间比较大。例如,利他与金钱,权力与安宁。而在我们所身处的这个框架中,金钱与权力的价值地位,远高出其他各种价值。在这种情况下,所谓自由的选择其实并不存在。因而,通过自我的选择才能彰显的“我”的意志,以及对“我”存在的认同感,也就无从建立。
找不到强烈、明确、充满意义的存在感,是“丧”的第一个原因。
2. 表达自我和服从社会机器之间的矛盾
找不到“我”的存在,如今的我们又是什么呢?
我们埋头苦干,努力把自己变成社会这台巨大的机器中“更加重要”的齿轮。可即便投入再多,与上一阶层之间的差距如此巨大而显然,以“阶级跃升”作为目标根本无法成立。社交网络的发展让我们更近距离的观察到了富人的生活,进一步加深了我们内心的匮乏感。更何况,现今工作机会、收入水平的灵活性都增大了——人们可能要比父辈付出更多的努力,才能维持和父辈等同的阶级地位。
日新月异的经济和技术更加深了人们的焦虑。传统工作世界已经快被颠覆,如果不保持学习,变老以后的自己很可能就会不再被工作世界需要。正因为如此,人们害怕变老,努力养生保健锻炼身体,只希望自己还能称得上是一个“还有用”的齿轮。
但,人毕竟是人,我们 “成为自己”的欲望与生俱来,并没有因为实现的难度就真的消失。我们依然渴望施展自身的意志、渴望有比“服从工作需要”更自由和更深层次的表达。这些都是我们本质的人性的部分。
讽刺的是,当社会变成了巨大的机器运转之后,它也依然需要我们这些本质的人性部分的存在。它需要我们用创意应对变化,用思考改善流程,否则这台机器的效率就会崩塌。尽管它日复一日在宏大的层面消磨着我们,在微观的层面上却依然需要我们的意志。
有着“成为自我”的欲望,却要在很多时候放弃自我,但又不能完全忘记/杀死自我——每天在体内消化着这些矛盾的年轻人于是纷纷“丧”了起来。
3. 社会的浅薄化使得严肃表达显得落伍
消费和娱乐,是消解社会严肃性的两种利器。我们在物质世界中或快乐、或焦虑,当整个环境都变得“轻松”和浅薄时,个体郑重其事的严肃表达也就显得不合时宜、格格不入。我们鲜少发朋友圈诉说自己的抑郁、无望、无能为力,以此相反,我们“咆哮”、大笑、发展出以自嘲为核心的黑色幽默。
丧,就是在这种“轻松”的社会中,人们找到的一件安全的、自我表达的外衣。人们心照不宣,接受自己的丧和他人的丧发出的信号,“你丧我也丧,大家都一样。”
这起到了几个重要的功能:一方面,它管理了自己的预期,不要对自己太有信心,也不要对结果太有期望;另一方面,当众人都处在这个状态中时,这对于群体中的个体来说,就可以不再是一个问题。它能更帮助我们把生活的不如意,归因于自身以外的东西,比如整个社会结构的问题。
更有一点,如今的我们,由于城市间的迁徙,都像原子一样散落在社会里。而社会浅薄化的不可避免的后果,是人与人之间深度链接的难度加剧。我们可以一起吐槽说段子,不表示我能把脆弱的一面托付给你。此时,一种“类社会群体”的现象就出现了,无论是一起玩蛙还是一起丧,爆款也是因为人们比起从前,更有意愿去做“大家都在做”的事情。
在无所皈依的社会里,皈依群体文化似乎是我们获得归属感的唯一途径,也是少有的、能让我们找到一点儿身份感的方式。在这种“一致行动”中,孤独也得到了暂时和表面的缓解,容许我们有一线的喘息。
那么,我们要怎样面对“丧”?
读到这里,或许有人会觉得:既然“丧”是时代所带来的产物,那么我们是否不需要抵抗“丧”,不再需要相信理想,或是坚持自己的目标呢?
的确,我们似乎是被时代的洪流所裹挟,渺小的我们似乎并没力量抵抗。但如果你真的完全放弃了向上的挣扎,放弃了诚恳的投入,也许,你的作为人的本质将被进一步消解,你会融入到这个消费与娱乐的社会背景中去,从而变成一种只具有“客观性”的存在。你将会变成时代巨大幕布的一部分。
事实上,在一个由“众人”组成的复杂社会中,我们每个个体看似微不足道的存在都有着非常重要的作用。这种作用不是割裂的,不是瞬间显现的,而是通过和其他人一起坚守某种更为恒久的价值而产生。我们需要更耐心,也更有信心,相信我们每个人在微小事件和微小时刻中的坚持,终究会在某处相遇彼此,叠加产生出某种如今不可想象的质变来。这种相信和坚持,不仅是我们对某个共同体的支持和奉献,更是对我们的“自我存在”的一份爱和尊重。
在一个浮躁的年代坚持严肃的生活,保持希望与思考,或许是我们面对“丧”的最好办法。你可以顺遂心愿,“丧得不行”,但在“丧”过以后,我们希望你不要走向真正的放弃,而是继续积极地追求你可以实现的东西。
以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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